“上海之春”国际音乐节回归,首周末的两台演出《牡丹亭·音乐传奇——昆曲与竖琴五重奏音乐会》《无论西东——“方锦龙和他的朋友们”音乐鉴赏会》,可说是传统艺术的“融合菜”。台上的杜丽娘在提琴和竖琴的伴奏中唱着“最撩人春色是今年”,这样的“牡丹亭音乐会”是昆曲,也不完全是昆曲了,更确切地描述,这是一种昆曲衍生的“文创”。琵琶演奏家方锦龙“无论西东”,对中古乐器和时髦国风如数家珍,在台上说得比演得多,他创造了一种综艺感极强的“民乐清口”。
传统艺术“改装易容”的破圈,早已不稀罕:B站的元宵晚会上,杜丽娘和柳梦梅的《惊梦》时分,出现了花样滑冰;同样是B站晚会,方锦龙怀抱琵琶,与虚拟偶像洛天依同台,“新国风”在赛博世界里“一曲红绡不知数”。重回线下剧场,杜丽娘在柳梦梅不在场的舞台上唱着“这衷怀哪处言”,方锦龙的音乐会终不免要《十面埋伏》来压轴。传统艺术以综艺化、文创化的方式扩大了朋友圈,它们的一鳞半爪进入了流行文化的视野甚至引发了狂欢,但对于戏曲、民乐以及更多传统文化的“本体”而言,可还能“相看俨然”?
昆曲和西洋弦乐相遇时,首先尊重昆曲本体
(资料图)
《牡丹亭·音乐传奇》撷取了《游园》《惊梦》《寻梦》和《离魂》四个折子里的九支曲牌,即,【步步娇】【皂罗袍】【山坡羊】【懒画眉】【忒忒令】【嘉庆子】【豆叶黄】【江儿水】【集贤宾】,集中了杜丽娘最精华的唱段。两把小提琴,一把中提琴,一把大提琴,还有竖琴,这支室内乐队取代了昆曲伴奏的鼓笛。伴奏并不是简单地把工尺谱转成室内乐,而是在传统唱腔之外另谱新曲,弦乐成为呼应、烘托曲唱的新的声部。其实,这场音乐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“无论西东”的堂会。
比起高强度使用大交响乐队的《牡丹亭》,或刻意设计生旦之间“双向奔赴”的偶像剧化《牡丹亭》,这样伴着弦乐浅斟低唱的杜丽娘,反而是难得地靠近了闺门旦所追求的“落静”的境界。遗憾在于,并非闺门旦应工的表演者,从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唱到“甚西风吹梦无踪”,似乎有点力不从心。
然而演唱层面的完成度不足,恰恰验证了这种演出形式本身回归了昆曲表演的本源,也就是依字行腔的“曲唱”。有过太多满台珠翠、花团锦簇的“青春版”,以至于在昆曲越来越大的朋友圈里,有许多人并不了解,作为古老东方戏剧代表的昆曲,核心是声音的表演,唱念做打,唱是第一位的。所以,《牡丹亭·音乐传奇》所暴露的不足,也是它的珍贵:它让昆曲和西洋弦乐相遇时,首先尊重了昆曲本体。
陌生化的琵琶和熟悉的《十面埋伏》
方锦龙这台“和朋友们的音乐鉴赏会”,前半场是他的个人秀,在一个多小时里,他一人在台上吹拉弹唱,钩沉了一部中国民乐简史,从新石器时代的中原骨笛,到处山海之远的海南黎族鼻箫。这样纵横千里又深入浅出的科普,掀起了笼着中国民乐的盖头一角。
当然主角还得是琵琶。方锦龙与李玉刚合作电音《花木兰》,或与郎朗同台演奏《日出东方》,这些节目让琵琶和国乐破圈的关键在于,方锦龙成功地让大众视野里的琵琶演奏陌生化了。
《无论西东》的选曲和节目编排同理,在压轴的《十面埋伏》之前,整台音乐会追求的是让琵琶既不像琵琶,又还是琵琶。琵琶本身是一种音色丰富的乐器,方锦龙用一把琵琶弹出了“以假乱真”的日本三味线、印度西塔琴、美国民谣和电音DJ现场,这对琵琶演奏而言并不是高难度的技艺,但是民乐以及民族乐器充满弹性的表现力,它们足以切入现代娱乐场景的适配性,这的确是被忽视的,方锦龙发现且放大了这一点。
用琵琶模拟各地音乐风格的“琵琶世界语”,或者琵琶和吉他、贝司组合,弹奏西班牙名曲《爱的罗曼史》,这符合文化研究学者定义的“元素传播”,也就是抽取了琵琶的一部分基因,让它作为一种可供使用和调配的元素,离开传统民乐转而进入更广泛的语境,参与流行文化的爆款制造。这让琵琶成为了某种奇观,也因此被更多人“看见”了。
民乐成为参与流行文化的一种“元素”,这是不是降维和自我刻奇呢?这注定是暧昧的命题引申出暧昧的结果,因为混搭和融合,也可能众星拱月地渲染琵琶的主体地位。比如《彝族舞曲》,因为吉他和贝司的加入,以及编曲的微调,“无论西东”却比“土生土长”更能演绎这支曲子包容的、欢愉的生命力。
过去的几年里,方锦龙不惮于被质疑他的“爆款国乐”“综艺民乐”,他也乐于做聊发少年狂的“潮人”,但有意思的是,他给《无论西东》所作的节目编排用心良苦:插科打诨暖场,清新的“新国乐”皆大欢喜,西风东渐的串味琵琶烘托气氛,而到了满场欢腾时,他说起在欧洲的演奏会上,折服了海外观众的仍是《春江花月夜》和《十面埋伏》。
混搭或融合,综艺或文创,这未尝不是传统艺术陷入的传播焦虑,“新潮”“爆款”和“流量”的尽头,是不是还得回望传统艺术的本体呢?为了抵达更多受众的“七十二变”固然是一种自信,但相信古老的审美资源能冲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,也是一种自信。毕竟,繁花似锦的破圈和出圈之后,总还要更多人进得园林,才知春色如许。